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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年  [ 遺民-移民-逸民 個展 ]   

台北 誠品信義店展演廳

 

老子已乘青牛去─于彭畫作的化「複雜」於「一志」        ◎許悔之

 

 

每次看于彭的畫,都會想到他的本名:巫坤任。

巫覡做為天地山川神靈鬼魂與人之間的訊息傳遞者,是捎來並解釋訊息的人。

 

 

坤為地,乾為天;天似父,地如母;《易》曰:「龍戰於野,其血玄黃。」天地玄黃,宇宙洪荒,鴻濛未開時,一切尚未創生,遑論被辨識、命名。要等乾坤初定,一切才開始生、展。坤卦:地勢坤,君子以厚德載物。地之厚大深廣,無所不載。

任,隨順某一種心念或意志,可以是白鶴青空任翱翔的逍遙自在,也可以是江湖路險任我行的任俠。

 

 

觀看于彭畫作裡的符號元素、語彙痕跡和廓然無垠的想像空間,我常忘了他叫「于彭」,而總是不斷地想到他的本名「巫坤任」──一位捎來並解釋訊息的「巫」覡,一位溫善而厚德載物地勢「坤」的儒者,一位無限時空「任」遨遊的修道人。三位一體、三者合一,是為于彭。可以是晝長苦夜短喝酒通宵達旦不知天明但求一醉的飲者,也可以是在頂樓花園傲嘯唱歌而吟詩月滿樓的藝術家。他的人和他的畫,是敦厚又溫煦的儒者與求道欲羽化登仙的修道人,兩者之間辯證不斷而又根莖交纏的一體。既回顧人間,又神遊、縱浪大化之間。根,長在大地裡;莖葉不斷地長向萬里晴空──那天空無邊際甚麼都沒有而想要飛過的自由意志。

 

 

人中有人,天外有天。

 

以前看于彭的長卷水墨,慾望山水,慾望在想像,也在山水間,人間最執迷的肉身,與最性靈的逸放出塵之思,俱交纏其中;再過一點點再多一些些,便是亂、髒、邪、淫,但于彭總是有辦法涵納百川而又東流入海,既履險如夷又化險為美,讓人在他畫中的歧路花園快要迷走迷路迷失了,而凜然又覺察到凝神後玄漠之一志,憑此一志,豁然開朗,髣髴有一桃花源,可以記之載之,既藏於人間,又非在人間。此一志者,可以做遺民、逸民,而讓人有若在觀畫之後,瞬間如一奇異時空之移民,不知有漢,無論魏晉,獨與天地精神往來。

 

中國文人畫的傳統,多追求淡雅疏朗逸遠奇高,「少」和「靜」是「美德」。于彭的作品,自有奇高,既逸又遠;唯淡雅疏朗,他將之翻轉,畫面總常鋪天蓋地如黃河之水挾帶大量泥沙天上而來;他作品中常見的非常軌比例大小的花草松柳芭蕉石獸,總讓我想到《山海經》裡的神獸怪物,用後現代的話語,叫做「多元拼貼」,比如《山海經》中所載的「鯈魚」,形聲俱怪,但食之,可以已憂!于彭畫中常見的小獸,有時似鹿像羊如牛宛若麒麟貔貅,牠們是在畫中而早於畫而在的貞定的旁觀者、見證人,見證一逃逸路線之可能,也彷若上古時代那等待火中龜甲現出啟諭的「貞人」。牠們似站非站、似臥非臥、似睡非睡、似醒非醒。因為在此in-between、非固著的狀態中,觀者可以想像得更多。憑畫家之一志、之信手,栩栩然蝴蝶,可以慢慢地飛越許多的來生和前世。

有一次藝文界多位朋友的聚會,因為眾人喝多了酒,其中兩人爭執了起來,于彭恰巧坐在他們那一桌。

 

 

我不知道,他醉酒了沒,唯獨,喧鬧的半小時,他都趴在桌上睡覺,髣髴體察了那場爭執之無謂如幻化,而坦然不受侵擾地進入另一個時空。

另有一次聚會,攝影家張耀帶來了普洱老古樹的綠茶,和大家同飲分享,于彭突然請我,備好紙筆硯墨,畫了起來。酒醺的他,在全開宣紙上,以墨之濃淡層次、線條流動,畫出的幾張作品,線條似符籙,像一種潛意識的自動書寫,像打「意拳」時的舞步,如獅如虎似猿似鶴,跌宕於紙面;畫面似有山水人物,有為的寓意減到很低,無為的美感躍然獨化。

 

 

那一晚,我拿臺靜農先生晚年慣用的「一掃千軍」長鋒羊豪給于彭作畫;那一晚,我一直想到用線條和結構創造眾多可能的康丁斯基(Wassily Kandinsky),如果他也畫水墨的話,他應該會讚嘆毛筆這種神奇的書寫藝術工具。

 

無言獨化,心之至大至虛,練余心兮浸太清,天地位焉,萬物育焉。

 

那是我所見過酒酣藝術家創作的出神時刻,讓我不禁想起杜工部詩中的公孫大娘舞劍;或山中,雲霧鬧,玩鬧過後,豁然群山,目擊道存。

 

因為喝了好茶,所以于彭作畫分贈在座諸友好;那一晚我深深覺到于彭道家的灑脫和儒者友愛的敦厚溫柔。永結無情遊,行樂須及春,太上忘情,正因知道人間有情。

醉後各分散,醒時同交歡。

 

以畫作回報朋友好茶之情,永以為好也。

 

二0一0年歲末開始,于彭如同噴湧之泉,陸陸續續畫了幾十張油畫,多是百號以上的大畫。我和一些朋友,或遇周日時,去他家耍玩喫飯飲酒,每隔一段時日,都會大大驚訝!他援引自己以前水墨山水的意象而轉化技法,精神之脫胎奪胎,而化為油畫,開展了一遼闊詭美之境界。

 

別有天地非人間,不,是別有天地在人間。

 

其中的幾幅山水,指涉和託寓敻遠,觀之如見天地山川壯闊,我曾笑言,或可命畫題為「紫氣東來」 云云,因為畫境洋洋乎有日出東方為恆星之最的欣悅和暢快,堪稱是水墨精神、油畫技巧之水經注、仙蹤錄。若干藍色調的作品,像夢的薄膜要被輕輕撕開,夢想的彼岸,有著追憶追念追想。好像說故事的人說:很久很久以前,若當久遠之後,其中都有「現在」。過去、現在、未來,同歸一志。

 

像巫覡即將開口,說出一些時空難辨而超越時空的啟諭。

 

一夢將醒前的千年一夢。

 

似睡非睡,似醒非醒。

 

 

達利(Salvador Dali)畫夢和潛意識,尚要用融化的時鐘和有著一層一層抽屜的身體等等意象,要用具象的「物件」和「結構」來表意,是以「外在」來顯豁「內在」。

 

于彭的畫中之夢,則意隨象走,意在象外,頗能得意忘言;多是沉思中盤坐或鶴坐之人,可以神思千里,直接把觀者帶入夢中,入神催眠之後,一大驚醒,原來,夢並非僅為了釋放、補償和耽想而已,夢,是我們活過的想像過的一切值得的證據。

 

因為精神上的流放,因為精神上的自東徂西,所以才可能化身為巫覡,一如屈原擷采流放地的傳說典故祭祀歌謠,化為上下求索的獨特之聲,創作者才可以因覺察肉身有限而追索無限的逸放,超然物外。

 

倪瓚曾避亂住船屋而不履元土,直到明滅元;一位藝術家在最本質上而言,又何嘗有國、何嘗有家?國破了,江山依舊在。每一位卓越的藝術家,都是精神上的流放者、無家可歸的人,那「無用」的想像力,才是真正的「大用」,當一切幻化的人事物俱歸於滅之後,藝術家真切感受過而留下的創作,才是人間本如一夢、本在一夢、本是一夢的證物和信物。

 

而台灣,本是「文化中國」風景中最奇特、最拉扯、最複雜之所在。

在于彭新近的油畫中,我最喜歡《石尊者》這一幅。黑白的色調中,二鳥佇立,有大寫意之風;梅樹芭蕉奇石圍繞其旁,大小比例出奇;畫面的中央,有一修行人,其肩平整寬潤,像佛教入漢以後的早期雕塑風格,樸拙有力。如石巍巍而坐的尊者,閉眼,若有想非有想。尊者的右手儼然,左手如拈花般遶指柔,像一位入定的二乘人。

 

 

因為他臉部的表情極少極簡約,所以既可以悲欣不起,也可以悲欣交集,帶給觀者「寂滅最樂」﹝涅槃寂靜﹞的感染力。至此,儒者的敦厚溫柔友愛,修道人鯤化為鵬之摶扶搖而直上,佛教的二乘尊者體會了生脫死的寂滅之境;如是種種,于彭的畫作,俱載之!

 

做為道士的黃公望,自以為無國無土入了全真教的遺民倪瓚,喜好問禪訪僧的蘇東坡,煙花三月裡與眾格格不入的揚州八怪──這些歷史上不合時宜、覺察儒家之不足的中國文人,正因為他們思想上的放逸、逃逸──不論是被迫的或自願的,才體現他們的獨一無二。

 

他們獨特,正因他們「複雜」。

 

 

懷著寒食之思寫下「君門深九重,墳墓在萬里」不斷左遷於流放旅次的蘇東坡,雪霽前快筆成畫送給朋友彥功(班惟志)的黃公望,因為恪守漢夷不兩立而偏執於不履元土的倪瓚;這些人的這些行為,當然是儒者思惟。

 

 

但若只有儒者的元素,大概最後會是居廟堂之高書寫館閣體奏摺的一兢兢臣子罷。只有那些體會自己心靈面對「現實」的不合時宜和文化的複雜性,並處於邊緣自覺天地如寄的人,才可以創作出傳世的作品。

 

野逸之思自成奇趣,處江湖之遠。

 

孔丘問聃,知己所不足也。

 

函谷關前,老子已乘青牛而去;老子之一志集為一帙,五千言而已。

 

老子之一志: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

 

道,無為,無不為。

 

無以名之,強名曰道。

 

 

 

 

或許,我這篇文字,正如守關的小吏。

 

 

 

當我們從于彭的畫作神遊回來,昔人已乘黃鶴去,此地空餘黃鶴樓。

觀看他的畫,泠然善也,逍遙而遊!有一次,我看他一幅冊頁,漁樵江渚、山河多姿,覺得那畫作將移我情,有一種到了畫中「彼處」的欣悅,「此身」雖在而忘了諸般障礙!那時不知為何浮現「晴川歷歷漢陽樹,芳草萋萋鸚鵡洲」這樣的意象。如此意象,可以是詩,也能是畫罷。

 

 

所謂畫中的詩意、詩興,就是帶領我們別有天地在人間的力量。這種力量,讓我們得魚忘筌、得意忘言。

 

欲辯忘言,天地不言。

 

觀于彭的畫,往往畫中未說的,比說出的遠遠還多;正因如是,出神處如千年一會,我們心領神會於時空中的大自由、大自在──於畫家的化「複雜」於「一志」,因為于彭畫中的「想像」比真實更像夢、比夢更真實,我們如是體會時空俱是幻化,一會千年,藝術和修行,都是借假修真,但憑一志。

 

一志者,心遊太虛,心包太虛,偶開隻眼覷紅塵,滿天星斗納懷中。

老子已乘青牛去,留有于彭在人間。

 

 

 

二零壹壹 年七月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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