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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  雖險而穩,化險為美 -關於于彭的創作

 

【聯合報╱許悔之】

 

 

 

2010.03.27 03:50 am

 

 

藝術家需要瘋狂到讓人心疼,才能站在時代的高處巔峰嗎?才能見其真性情嗎?未必如此……

 

水墨畫家于彭。
 

2009年中秋節,我和幾位朋友到于彭家吃飯,每一道菜都甚可觀,滋味盎然,唯獨其中一道湯,初嘗之下,差點皺眉叫出「好苦」!那湯取生鮮土鯽魚為底,不去鱗鰓肚腸,熬煮甚久,佐以豆腐、竹筍諸物。

過了十數秒,苦過甘來,苦甘參半,滋味鮮美非常,我忍不住發出讚嘆:這湯真險,真像李商隱的詩句「只有空床敵素秋」,「敵」字,雖險而穩。

雖險而穩,是我對那道湯的感受,味蕾直像經歷了一次危險而帶絕望氣味的壯遊。席間有朋友笑我這般用字太多,「險」一字足矣!

看于彭的大畫亦復如是,那麼危險,卻那麼有他自己。中國傳統繪畫講留白,于彭偏偏將畫面畫得滿滿的,連少數空白處,往往也寫滿了他似字非字似畫非畫的「行動書法」。傳統講究布局,他的畫面則充滿破碎的、拼貼的山水亭閣、草木鳥花。金童仙女於其中或佇立或臥坐或行走。別人是手卷,供次第開展,似春江之水緩慢流動,他則把手卷的左右橫向,獨創為上下的卷軸模樣,傳統全開浩蕩的畫面,在他筆下,充滿了奇詭之美。不合規矩至極,你卻不能說他不慧心獨具。

就像我們觀覽他於2008年創作的《如雲夢》系列,承繼《慾望山水》系列之詭麗,用色卻更為大膽危險;兩張全開水墨聯裱為一長卷軸,長三公尺多,望之如畫面風動幡動令人心旌動搖,不,驚心動魄!

或稱之為新派水墨畫家,于彭可是扎扎實實的花了工夫,臨摹過元代諸大家;說他是畫家,也不足以囊括他全方位的投入:他年輕時在公園幫遊客畫肖像維生,或稱台灣第一位「街頭畫家」。他開餐廳以呼朋聚友,談文論藝。他創過皮影劇團,開過版畫工作坊,他做傢俬,他燒甕碗杯,甚至到宜興找匠師合作,燒過趣味迥異的五款茶壺。

 

 

其中我最喜歡名為「清奇古怪」的款式,黃泥燒成,泥濕之際留下各種中國文化的符碼,其寓意又可供人墨拓,其形古意拙趣,耍玩之中,其思慮又有情味與文化共享。

說得明白一點,就是文人的玩意,要玩得有興致,要玩出自己的道理。

于彭慣著粗布衫,足履草鞋,偶拄竹杖而行,其心嚮蘇東坡哉!

于彭好與朋友飲酒論道──非聖人之「道」,是「道家」的道;他深以為,中國繪畫裡的山水自然,當觀者賞之而忘我之際,便是療癒。

 

晚明之際,一個盛大的帝國即將衰敗,資本主義的累積讓文人比以往的任何朝代都更為富裕,但禮教的壓力依舊牢不可破,追求心靈自由的人,依舊無處可逃可去,是以佯狀畸零者有之,乖僻難解者有之,徐渭當然是其中犖犖大者。

 

一位長輩對我論于彭,說他是晚明文人直接轉了世,投了胎。那種在巨大時代壓力下,在創作中探訪古怪奇趣的習性,于彭確實有之。

徐渭拿磚塊敲自己的頭,還要摩挲碎了的頭骨給別人聽;徐渭殺妻,繫獄七年,七年在他的《畸譜》裡,僅留下七個「獄」字,如此而已。

徐渭怪誕狂躁如此,悖離世俗如斯,但我們看徐渭的字如千古之枯藤,絞纏著逼人灼熱的真我,爬上了他所感受的時代廢墟的高峰。

藝術家需要瘋狂到讓人心疼,才能站在時代的高處巔峰嗎?才能見其真性情嗎?

未必如此。

 

 

 

 

于彭的人與作品,都從容極了,溫柔極了!他一樣可以用文化浸染自己的生命,讓想像中的山水林石花鳥落實於畫面,帶領觀者神遊,真真假假,虛虛實實。

假作真時真亦假,或可說是于彭最強烈的藝術風格吧。

如果徹底相信道在山水自然間,那麼悠遊的心靈便足以抵抗時代傾圮腐壞之侵擾。

于彭是道家版、鬆放自由的獨特晚明風景,作品完熟而自我,充滿自信與情味。

 

 

或許一部分的于彭也像倪瓚,倪瓚不履元朝的土地,住在船中、自己心的屋宇;而于彭,住在他想像的、意會到的「道」裡。

于彭不和時代對抗而玉石俱焚,他避閃敗壞的朽腐之味,創山林花草之馨香,花間迷走便是道;道,正是于彭的「逃逸路線」。

道可道,非常道;畫可畫,非常畫;反常合道,破格出格──于彭手中筆下的世界於焉完成。

近日有一個午後,到于彭家觀覽他裱好鏡片的冊頁,有六十六件小品,是他近年來的隨興之作,我看見筆下技巧出於多端而融冶一爐的藝術完成,頓然心存敬意。

 

 

其中一件,畫面上有著男子與鹿,我問于彭可否勻給我這件作品,那瞬間,我以為這件小品是為我而作的。藝術動人之處正在此:無意中被深沉的驚醒,而後陷入像催眠般的狀態,似睡非醒,如夢非實,像混沌猶未被孔鑿。這六十多件冊頁,寫意極了,流暢極了,彷彿是一種「自動書寫」,要從小小紙面上,揮灑出自然與人之間的祕密與快意;出入於有心和無意,而這是于彭作品最大的魅力。

 

初冬時刻,和寶萍等人到于彭家飲酒聊天,突然接到一通緊急電話,知道一位朋友傷害了自己,那時我覺得傷心極了,頻頻乾了多杯,以至於速醉,忍不住痛哭起來。1999年,父親死去之後,我再沒這樣哭過了;彷彿想把內在的鬱結、胸中的瘀血一次哭完,吐盡。

我不記得在于彭家醉眠了多久,後來聽朋友說,我睡睡起起,哭了又睡,乍醒便哭,完全不知節制。

 

我與于彭相識甚晚,亦不常相聚飲酒,為什麼我會了無心防,顯露彼時真實的心境?

 

我是誰?藝術是什麼?

 

或許于彭是對的,當人嬉戲或遨遊於自然之際,憑藉神遊,道在其間矣!道是靈丹,可以祛除鬱鬱壘壘,可以令人於凡塵之間化身為鵬鳥,摶扶搖而直上!

 

于彭會說,那是接通。

 

我並不在乎「接通」與否,我比較繫念於是否可以再喝到一次于彭燒的鯽魚湯,那湯雖險而穩,那湯,化險為美。

 

 

 

【2010/03/27 聯合報】@ http://udn.com/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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